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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/2/18

資中筠|國家興亡,匹夫無責——顧炎武原意 (05/02/18)

(符曼燕分享)

國家興亡,匹夫無責

——顧炎武原意

文|資中筠

(首發於2010年)

顧炎武的名言:“天下興亡,匹夫有責”,長期流傳,“天下”被改成了“國家”。這不是顧炎武的本意,而且正好相反,顧炎武的原意是國家興亡“肉食者謀之”,匹夫是無責的。

按《日知錄》明明是這樣說的:

有亡國,有亡天下。亡國與亡天下奚辨?曰:易姓改號,謂之亡國;仁義充塞,而至於率獸食人,人將相食,謂之亡天下。魏、晉人之清談,何以亡天下?是《孟子》所謂楊、墨之言,至於使天下無父無君而入於禽獸者也。 ……是故知保天下,然後知保其國。保國者,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;保天下者,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。

《日知錄》

這段引語中間刪節處是批評魏晉之士無父無君的話。這是顧炎武的儒家正統思想。姑存不論。他的本意很清楚,“國”指的是政權,政權的興亡,也就是改朝換代,那是在位的皇帝與大官們的事;“天下”指的是道統,用現在的話來說,是民族精神,社會正義,那是“匹夫”有責的。

顧炎武

顧炎武說這話的時候是明末朱家朝廷將亡之際,有一些士大夫已經紛紛降清,如錢謙益。顧對此十分憤慨,認為統治者荒淫無道把政權給折騰完了,我們沒有責任,但是“匹夫”應該堅守的是道義原則,不論誰入主中原,這一原則不能變,也就是“士”的氣節。其實他所謂的“匹夫”還是指士大夫,只是暫時在野而已,真正的黎民百姓,引車賣漿者流也是無法負起這種道義責任的。

從何時起“天下”變成了“國家”呢?我沒有考證,估計大約在晚清時期,眼看列強環伺,清政府無力保國,民間仁人誌士蜂起,不論是否喊出這一口號,心中都存此意,認為挽救國家已不能靠“肉食者謀之”,需要民眾擔起責任。那時的“國家”絕不是滿清朝廷,而是中國的疆土,實際上那已是西方的主權、民主、憲政等概念輸入之後,這種“匹夫有責”的觀念導向了通過革命,推翻朝廷來救國。

根據我自己的切身經歷,“國家興亡,匹夫有責”流傳最廣的時候是抗日戰爭時期,那時面臨亡國滅種的危機,這個口號確實深入人心,而且覆蓋到每一個人,包括販夫走卒,農夫農婦,此時“天下”和“國家”是合而為一的。也就是精神上的愛國主義、民族氣節與現實的保衛主權和疆土是一致的。那是非常時期。

然而在平時,細想起來,在專制制度下,“匹夫”對政事既無知情權,又無參與權,如何能負起責任?責與權應該是相對應的,這是公民社會的觀念,與顧炎武所處的時代不同。不過顧炎武也已認識到,國事只能由在位的肉食者謀之,“匹夫”是無法負責的。

至於道義上的擔當,也就是他所說的那個“天下”,似乎古今中外的“士”(略相當於知識分子)都是引以為己任的。為捍衛自己認定的真理或道義原則不惜拋頭顱、灑熱血,中外史籍都不乏例證。專制統治者一方面剝奪民間人士為“天下”負責的權利,遇到危機時卻又要他們對“國家”負責,其得可乎?

還有,顧炎武所說“率獸食人”,當然不是真的有人領著野獸去吃人,而是出自《孟子》:“庖有肥肉,厩有肥馬;民有飢色,野有餓莩,此率獸而食人也。”可悲的是,這種現像還沒有完全成為歷史,顧炎武如看到那些講究的“寵物醫院”,同時許多人看不上、看不起病,不知會作何感想。即便不是“率獸食人”,至少也由於“仁義充塞”之故,當屬“天下”範疇,因此應在“匹夫”責任之內。但是,我輩“匹夫”怎樣對此負責呢?